河祭(上)

  (上)

  海兰刚从河塘的玉米地里锄完草回来。河塘里的玉米地有好几亩,自家的,还有婆婆家的,都是海兰一个人干完的。每次坐在地头上休息的时候,她总是随手拿起手边的土坷垃,远远地扔进河里,然后闭上眼听小水花的声音。

  这条河很宽,有几十米或者近百米的样子。虽是条人工河,但养育了方圆几百里地的百姓,不过,也害死过人。有一次,她和春生浇这儿的麦子地,在河滩上安装抽水机器的时候,水里浮上来一具光溜溜的男人尸体,吓得她扔了水带尖叫着往春生怀里钻。春生拍着她的背,说,“没事,没事,咱不怕!有我呢!”那以后,她就不敢自己一个人来这块地了。总是春生陪着她。她怕这条河。

  现在春生走了,她倒也不怕它了。这几天,她一停下来就坐在地头上,面对着河水,静静地闭上眼,仿佛感觉自己也随着这河水走了……

  海兰放下锄头,走进屋里,看着睡得正香的两个女儿,不小心把眼泪滴在了小女儿星星的脸上,把她弄醒了。海兰犹豫了一下,看了看大女儿阳阳,然后转头悄悄地把小女儿抱上自行车的后座。

  “星星,妈妈带你去买薯条吃好不好呀?”

  “真的吗?多买点给姐姐和舅舅吃!”星星眨了眨眼,刚在嘴里吮过的小手,使劲儿地拍着车鞍。

  “好,好。那就听小星星的,咱们要买好多好多!”海兰推车出门,头发遮了半张脸。

  出了门,她把自行车停下。她想,得把门锁上,万一阳阳醒来找她怎么办。刚拿了锁,阳阳突然跑出来,“你们去哪儿?我也去!”

  “买薯条去!”星星雀跃着,小腿兴奋地踢着车子。

  “我也去!我一个人在家,害怕……”

  “不行,阳阳你要在家好好看家!等我回来做晚饭!”

  “我回来再看家!”阳阳跑到自行车后面,拽着车尾。

  “阳阳,星星在后座呢,妈没法带你,你在家等着。”海兰摸了摸阳阳的头,阳阳都长这么高了啊,都快长到她的肩膀处了呢。三年前,她第一次见阳阳的时候,阳阳还是个小不点呢。

  “我爸没了,你就偏心,光疼星星,不疼我!我奶奶叫我跟着你,你不让我跟你去,我就跟奶奶说去!”阳阳撒手就朝着奶奶家跑。

  “回来!”她好像第一次冲着阳阳发脾气。三年了,她早把阳阳看成了自己的亲闺女。海兰一把拽住了阳阳,把她拉进屋子,锁了门,头也不回地推车走了,任她在家里嚎啕大哭。

  这个夏天比往年多了很多善变的天气。白天热得要命,像是天上有九个太阳似的,可晚上却又电闪雷鸣,瓢泼大雨。令人气闷的热浪扑了海兰一脸,把她脸上的泪水烤干了。海兰觉得脸上紧巴巴的,像谁不久之前打了她一巴掌一样。

  路旁的柳树蓬松着长长的树枝和密密的树叶,还沾了很多黄黄的泥点,像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。那柳树叫“寡妇柳”。热浪再次扑来,“寡妇柳”开始扭动她纤细的腰肢,树叶哗哗地响。海兰似乎听到有一个女人在妖媚地对她说,“呵呵,比我还骚!”海兰抬着头,径自走着,她可从没有这般浪荡去勾引过谁!但她却没有办法阻止婆婆站在自家门前骂街:

  “你个白眼狼,下贱货。春生没死的时候好吃好喝伺候你,他死了才几天,你就和人家勾搭上,可真够快的!要脸不要脸?说不定俺春生死,也是你捣的鬼!俺春生死得好冤啊!”

  “狐狸精!别以为你给俺干了活儿,俺就饶了你!”

  “你生是春生的人,死是春生的鬼!”

  “……”

  没人敢上前去劝这个七十八岁的寡老太,谁要是上前劝阻,她就挪动着她的三寸小脚颤巍巍地动手去打谁!让白发人送黑发人,谁能受得住?

  路过村头大宝家的小卖部,她停下车来,买了很多零食。付钱的时候,大宝媳妇手也没抬,冷冷地说了一句,“放在台子上吧。”

  海兰干涩地笑了笑,转身出了门。一帮小孩儿举着雪糕舔了几口,就冲着她开始大声唱,“海兰坏,海兰坏,为了非,作了歹,勾搭斜对门的‘大老怪’……”他们伸长了舌头,举着雪糕舔了一圈又一圈。奶油滴了下来,滴到他们的脖子上,肚子上。甚至,滴在脚趾头上,和着泥土,黑黑的,粘在脚丫子里。

  她低头,推起车子。眼泪砸在她脚面上。她扯了扯嘴角,好疼,疼得她受不了。几个月以前,一切还都好好的,怎么就像极了这鬼天,说变就变了呢!想起这些,她的脚力加快了,只要过了大堤,就快到了。

  如今,大堤上的路越来越窄了,都被那些庄稼、树林子给占去了。要搁在以前她小时候,路宽得能排开四五辆大卡车呢!那时候,她才十三四岁,还和玩伴菁菁去市场批发雪糕来卖呢!对,走的就是这条路,还得路过那座桥。桥上的缝隙很大,大的吓人,能让自行车车胎卡进去。那次批发雪糕回来的路上,她就在心里打鼓,千万别陷进去,千万别陷进去!不知怎的,结果倒真陷进去了。泡沫塑料箱甩出去老远,有一支雪糕竟然还掉到了河里!她和菁菁往下瞧的时候,黄黄的急流,汹涌着奔向远方。那雪糕早就没影了!她怕那条河,比谁都怕。

  那次,她和菁菁没赚到钱,由于泡沫塑料箱保温性不好,雪糕化了一堆。买一赠一式卖了一半,她们自己吃了一半。那时候,多开心啊,和菁菁躲在树林子里比赛一口气能吃几支雪糕,弄得满手都是雪糕汁。

  海兰挺起胸脯,笑着看向远方。远方传来一声闷雷,北边的天开始阴的黑下来。海兰的手差点抓不住车把。那阴黑的天,一会儿像公公婆婆;一会儿像夜晚趴在她身上粗暴的“大老怪”;一会儿又像冰冷、面无表情,背后却对着她指指点点的村里人。她的脚力再次加快,她要把那些黑黑的云远远地甩在身后!

  她想春生了。要是春生还在,他一定会把她护在身后,任谁也不敢欺负她!

  她还记着她嫁给春生的那天,春生牵着阳阳的手,在门口接她下车呢!那两年,春生贷款买了一辆大卡车,把阳阳和星星留给爹娘照顾,两个人贩卖蔬菜。后来忙不过来,还雇了一个长工。日子越来越好,逢年过节,给婆婆置办衣裳,给爹娘送礼,给女儿买衣服、玩具和零食……

  人人都称她海兰是好媳妇,好妈妈……

  不让你喝酒,你偏喝。酒有什么好喝的,到底还是把你喝死了!海兰左手撑着车把,右手抹着眼泪。

  那天晚上,春生喝了酒,结果出了车祸。春生走了,长工也死了。她伤得最轻,右手少了两个手指。春生带走了她的幸福,留下了几十万的债款,留下了女儿和她。

  “妈妈,咱这是去哪儿呀?”星星从后面拽着她的衣服。

  “宝贝,咱要去个好地方!你愿陪妈妈去吗?”

  “嗯,妈妈去哪,我就去哪。那咱是去姥姥家吗?我最爱和舅舅玩了!我要把薯条给他吃!”星星虽小,却很懂得护人。谁要说她舅舅是个傻子,她就咬谁。

  春生走了,爹娘日子也不好过。六七十岁的人了,不仅要照顾她的傻子哥哥,还要因为自己去面对人家的冷言冷语。海兰是自私的,心里只想着还债,还债。她觉得她必须嫁给斜对门的“大老怪”。因为他有钱!

  “大老怪”的爹娘早死了,他也没什么亲戚朋友,于是十几岁去城里打工,几年之后回到村里的时候,人们觉得他再也不是那个见人就亲切问候一声的小东子了。后来,他成了建筑队的包工头,每次回村里,都是鼻眼朝天。人们暗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“大老怪”。

  春生刚走不久,“大老怪”就把海兰堵在麦秸垛里,说只要跟了他,他就替她还债,和她一块儿养孩子。他还说他会对她好。有那么一瞬间,她以为是春生在对着自己说话。“大老怪”就是趁她恍惚不挣扎的时候,堵了她的嘴,撕了她的衣裳,扯了她的腰带,欺负了她。麦秸杆在她身子底下厮磨地“沙沙”作响,和着“大老怪”喘出来的粗气,扎的她浑身都像被针扎了千疮百孔一样疼。

  “大老怪”提了裤子,飘忽忽地走了。还扔给了她五千块钱,说小意思。

  谁来告诉她该怎么办呢?她挣扎了很久。总听见有个人在她耳根子底下,对着她吹气,说“等还了债,就去找春生吧!”

  她到底还是随了“大老怪”。简简单单领了证,领着孩子过门了。可她依然把春生的娘当婆婆一样看待。因为那是春生的娘。

  除了孩子,她一无所有了。可阳阳是恨她的,她怎能不恨她呢!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话,一回家就冲海兰大吵大闹,“你不是我妈,你克死了我爸爸,又勾搭了有钱的‘大老怪’,我恨你!”可海兰去恨谁?恨春生,还是恨“大老怪”?又或者,恨自己?

  天完全黑了。黑压压的云,低到树梢上,压得她喘不过气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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