移民鼠之死(小小说)

  我是移民过来的,以前在田里,深挖洞广积粮,多子多孙其乐融融。后来,村里人都不种地了,好端端的基本农田,种上了杨树和柳树。那些树根啊,穿透了我的房屋四壁,一下雨灌的俺们一家人成为水耗子。最难熬的是,地里没粮食。常听人说,挨饿的时候吃草根和树皮,作为一只经过艰难岁月的老鼠,我可以证明,草根吃起来呛鼻子,还塞牙、不解饱,树皮真的不能吃啊!然而,树挪死,鼠挪活。既然田里失去了生活来源,那就干脆和农民一起进城吧。现在我住的是楼房——下面的鼠洞。刚开始我很是为住房担忧了一阵子,钢筋水泥可不同于田野黄土地,虽然尖牙在着急的时候也可以咬断铁丝,可是要在钢筋混凝土的楼房地基上建设一个居室,不是闹着玩儿的。或许,房子还没建成,我的牙、我的爪儿、我的命就得先送在那儿了。出师未捷身先死,长使英雄泪满襟。我那如花似玉的娇娘,我那活蹦乱跳的儿郎,哎,想起来都要哭。当我硬着头皮在楼房下面挖洞的时候,嘿、嘿、哈哈哈哈!我真为前面的担心感到羞愧!原来,这楼房的地基因为水泥的比例不大,并且搅拌不均匀,尽管偶尔有些硬块子,但远没有想象的那么难。稀松的地方,比黄土还容易呢。我带着全家老少,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,就建起了三居室。改革开放的时候,深圳速度一周起个单元楼,如今我也不慢于它啊。看这里,主卧室:整块儿水泥抠出来的,去掉土,再仔细的清理一下,刚好一个睡梦空间。两个小卧室紧挨着,半截儿钢筋恰好将它分为两部分,这样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界限分明。孩子长大了,要给他们独立的空间。卫生间是带冲水的,楼房水管直接穿过去,我在水管上面咬开一个小洞,这样楼上的人一用水,我这里就可以冲厕所了。在这个新家转转,自信心满满。比起人来,我觉得做老鼠挺好,人花了半辈子积蓄买的楼房,让我三天就改造成世外桃源了。

  世外桃源最迷人的地方还不是住房,民以食为天,最让我满意的是食品丰富,来源充足。我住的地方是一个垃圾转运站,每天早上都有走路的、骑摩托的、开汽车的,把一袋袋生活垃圾仍到这里来。人类的垃圾,在我看来就是飞来横财啊。吃的有香蕉、火腿、面包、大米、白面、米粉,应有尽有。喝的,可乐、酸奶、鲜奶、橙汁儿,样样俱全。在农田里需要储蓄粮食,在这里根本不用,且每天只选最好吃的。生活水平提高了,我也偶尔玩儿一下浪漫:送一支玫瑰花儿给老婆,它含蓄的接过去,很快的吃掉了一起送过去的巧克力。看来,人的浪漫不是鼠的浪漫,巧克力的可口远胜过玫瑰花的芬芳。幸福的地方,总会招来很多的人,老鼠也不例外。这个世外桃源,也面临着鼠口危机。理性的人类,十月怀胎才生一个,老鼠绝不止这个数。大母家鼠生长三个月成熟,21天可怀孕。第一胎5—6个,以后每胎加一个,直到一胎达到15—16个,以后每胎减少一个,直到一胎产5—6个时,就停止繁殖。一只老鼠一年要怀8次胎,一公一母,一年二百五。在这里,吃喝不愁,营养丰富,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家里卿卿我我,以至于最后哪些是自己的孩子都搞不清楚。有人来,不是跑,而是一窝蜂地围上去,看着红色、黑色、白色的袋子优雅的在空中画个弧线,掉在地上甩出里面的衣食住行。饥饿的鼠儿们此时完全没有了先前的风度,每天都在上演着饿鼠扑食的活剧。我已经不能和它们那些后生仔争食夺利了,自从那一次为了一个坏苹果而被孙子(我觉得应该是我的孙子)咬掉了尾巴,我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用武力去谋生。但是老年鼠,自有老年鼠的智慧。经过长时间的观察,我发现往这里送垃圾的人,大多没有暴力倾向,并且人员固定。比如,那个大个子男人,貌似凶狠却从来不做伤害老鼠的事情。比如,那个清洁工阿姨,每天固定来这里一次。还有,专门负责装垃圾车的叔叔,干完活儿就坐在边上抽烟,看着鼠们在眼前跑来跑去,也仅仅是含笑不语。老鼠过街,人人喊打,在世外桃源并不多见。有的时候,我甚至希望人人喊打,这样可以消灭一些竞争者,弱肉强食的无序竞争,对任何年老生物来讲都是灾难。而我,因为少出来活动,往往可以躲过去。种族灭绝我是不愿意的,但是集中销毁不包括我的一批同类,没什么不好。有一次水管崩裂,水漫垃圾场,逼的很多老鼠从洞穴里跑出来,浮在水面上比赛狗刨。我的家因为有排水系统,安全无事,我只是看着它们被用夹子夹住放进了铁笼子。好大的一只铁笼子,足足装进去近百只肥肥胖胖的家伙。我眼前仿佛看到了笼中老鼠的未来:洗净、扒皮、切割成肉片,串成羊肉串在路边被俊男靓女们大快朵颐。挂着羊头卖鼠肉,已经成为心照不宣的约定了。那次水浸事件之后,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是惬意的。没有竞争者的垄断,不仅仅是人类社会自身,人类也造就了鼠类社会局部的垄断,我就曾经是受益者。可是,花无百日红,很快,那些鼠孙子们又繁殖起来了,我只好另谋生路。

  每天必到的垃圾清运车是我的第一个目标,呜呜的来,又呜呜的走,把堆积成山的垃圾运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。凭我的推断,既然一个个垃圾袋就可以堆起一车,那么一车车的垃圾堆积起来,那还不得像山一样?住在垃圾山上,就不用发愁吃喝了吧,更不用和那帮孙子们抢吃的了。虽然不认识,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。于是我决定来一次探险,坐车去远行。择良辰,摘吉日,我钻进了一只大号的皮鞋里,等待着垃圾车的到来。呜呜,吱,停车了。咔,咣当,车厢板打开。擦擦,开始装垃圾。我被扬起来,皮鞋铅球一样的被扔进车厢中,鞋口闪过圆圆的天空,马上又暗下来。我迅速的爬出皮鞋,躲避随后而来的垃圾,免得被压死。我在车厢里跑,垃圾堆满脚下。时间不长,我已经站在满车的垃圾顶上了。车开动,躺在一块西瓜皮上,看到装垃圾的叔叔正在给我使眼色,那意思好像是说:一路顺风!我的心情很爽,天好蓝,可以看见围墙外面的人群,像老鼠一样的穿梭来往。垃圾车带着我在大街上招摇过市,两边的楼房排排耸立,墙外的招贴光怪陆离,我看到了微笑的蒙娜丽莎,我看到了一个笑容可掬的警察,我还看到“给我首付,给你一个家”,哈,这个世界真大。各种声音掺杂着垃圾的香气,灌进耳朵、鼻子和嘴巴,我很满足于这现实,甚至想过,即使老鼠一辈子有这么一次旅行也值得啦。兴奋之余,我站起来向整个世界问好?哈喽!吱吱吱!快看,车顶上有一只老鼠!昏昏欲睡的孩子马上兴奋起来,在车后坐儿上使劲儿拍打着家长的后背,大叫。我吓一跳,以为要遭灭顶之灾,这可是大街上啊。然而接下来的事情,让我很快舒服起来。那个家长头也不抬,倦容满脸的嘟囔着,老鼠哪里都有,有什么大惊小怪。只要硕鼠硕鼠,无食我黍,管他干嘛?从此我知道,我们老鼠已经不是四害之一了,老鼠在更多的时候只作为讨厌对象的象征而已。人类,你们的觉悟让我十分欣慰啊,同样作为自然的产物,相煎何太急呢。车一路驰骋,我大饱眼福,如果不是到站停下来,我就快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了。

  车停在郊外,很远就可以看见好大的一座山,鼠目不及的地方绵绵延延,难知所终。熟悉的、不熟悉的身影在山里穿行,在山上飞舞。待车停稳后,我顺着车轮下到地面,抬头记住车牌LJ007。我从不打无准备的仗,也从来不做不留后手的行动,记住车牌是为了一旦这里不好生存,我还要搭车回去的。来到一个陌生环境,我需要尽快找到朋友,现在社会,没有认识人寸步难行。但是拿什么做见面礼呢?我躲在一个砖缝儿里,边四面观察,边想着这个问题。扑啦啦,一只鸽子落在了砖上面。咕咕咕,脖子一探一探的在那里和我打招呼。我很奇怪,当确认周围没有其他动物的时候,明白鸽子确实在和我打招呼。

  鸽子:外地来的吧?

  我:是啊。

  鸽子:投亲访友?

  我:找饭吃。

  鸽子:跟我来吧。

  鸽子的鼠语水平令我惊诧,我不得不跟着它走。它在前面飞,我在后面尽量跑着跟上。顺山坡,蜿蜿蜒蜒的来到半山腰一块较大的场地,已经有些飞禽走兽在那里了。它们一群一伙的的议论纷纷,看得出其中很大部分也是初来乍到,都是由鸽子一个个的带过来的。主持会议的是一只狗,路上听鸽子说,这只狗刚开始的时候是门卫带来的,后来开发商跑路,没有工资,门卫就回老家了,工地也慢慢变成了垃圾场。狗先入为主,就成了这个垃圾山的统领,它会给所有新来的住户分配任务,然后根据完成的情况来分配食品。这里还有几只秃鹫,是统领的得力助手,对内负责镇压反抗,对外负责社区防卫。鸽子负责通讯,公鸡司晨,母鸡下蛋,猫们属于游击队,老鼠则是搬运工。正式开会了,那只狗蹲坐在场地中央,狗头四周一转,巡视全场,顿时鸦雀无声。它抬起一只脚向大家扬了扬,算是打招呼,然后开始讲话:“各位大小,欢迎来到伊甸园。我作为领导者,非常欢迎各位的加入,但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。为了本地区的长治久安,各位能够安居乐业,我要向各位通知几个必须遵守的原则。第一,永远不要和人作对。第二,除人之外,众生平等。第三,垃圾山属于公共财产,按劳分配,各取所需。”狗的口音很重,我听得比较吃力,但还是很赞赏这几条原则的。第一条,垃圾山是人给的,不能忘本。再说,和人作对,绝没有好处,这一点,狗领导最懂。第二条,众生平等,老鼠也就不用天天在暗无天日的洞里藏着了。第三条,按劳分配理所应该,不劳动者不得食么。各取所需最好了,口味不同,消化系统各异,只有各取所需才是无为而治的大策。我觉得,当初离开那个垃圾场来到这个垃圾山,是个不错的选择。

  我的工作是搬运食物,把垃圾车送来的食物中,领导喜欢的挑出来,然后搬运到领导的住处。领导最喜欢火腿和骨头,那些没开封的涨袋的火腿从来不允许我们私自打开。送到领导那里之后,它一只爪子按住火腿的包装袋,用参差的犬牙叼住一头,慢慢的往上拉扯。这样,圆滚滚的火腿就会一骨碌儿掉下来。待领导享受之后,它会非常赞赏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些碎肉给我,作为打赏。我也很喜欢火腿,但是绝对不敢先占先吃,曾经亲眼看到一只老鼠因为偷吃领导的火腿,而被秃鹫整个儿活吞下肚。每天的工作单调而繁重,主要是因为领导要最新鲜的食物,而垃圾车送来垃圾的速度与日俱增。有时候,为了倒垃圾,垃圾车需要排队等候。只要垃圾一到,我都得第一时间挑出火腿,然后送到领导那里去。如果某一天,垃圾里面没有火腿,还要接受审讯,以防将火腿私藏。不只是我,其余的动物日子也不太好过,公鸡叫的嗓子都哑了,母鸡一天一个蛋,否则就地处决。负责巡视的猫累得半死,老鼠们更是怨声载道。然而,那几只秃鹫虎视眈眈的望着你,它们的胃口超级好,如果不是狗的约束,怕是所有动物都得成为它们的盘中餐了。即使如此,动物失踪的事件时有发生,告到狗那里去,也没多大用。逐渐的我理解了那三条原则的真正含义:第一条,人是最危险的,能离多远就离多远;第二条,众生只有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劳动是平等的,至于生命权和尊严,没有平等。第三条,公共财产是大家的,但不是你的,只有领导才代表大家。按劳分配是按照劳动能力来分配工作,不是分配福利。至于各取所需,领导不认为你有能力知道自己需要什么,因此所需是领导要求你需要的,而不是你觉得你需要的。我开始想念以前的那个垃圾堆了。

  既然起了离开之心,我便在工作中暗自观察记录车牌LJ007垃圾车的来往时间。发现,这辆车一般是在下午两点左右来,排队等待倒掉垃圾之后离开已经三点多了。狗领导一般是三点开始午休,秃鹫三点半换班,中间有几分钟的空余时间。如果有车辆抛锚,或者路上堵车,垃圾车会晚些来走得也晚,这样就有可能在三点半的时候走。 看来,我想避开秃鹫乘车离开,就必须等机会。然而发生的事情,迫使我必须提前采取行动。一天晚上,我从领导那里出来,路上碰见了巡夜的猫,这只猫腰身细软,睫毛修长,斑纹黑白相间,呼叫柔声细语的,比起别的凶神恶煞般的巡夜猫,对这只少了许多厌恶。作为老鼠,我一般远离猫科动物,所以路上碰面,也只是点头而过。但这次,她叫住了我。“站住。”我停下脚步,迟疑的回过头。“有事么?”她噌的一下子,跳到我的面前,居高临下的看着我,“我知道你的秘密。”我一惊,故作镇静。“我没有秘密。”她的两只猫眼,在夜里分外的大。“我看到你一直在观察牌照007的垃圾车,我还知道你是坐这辆车来的。”看来这家伙别有用心。我问:“你想怎么样?”她俯下身来“你得带我走”。啊?我更吃惊了,这怎么可能?我说:“我办不到!”她威胁,“那我就把这件事告诉狗,你知道逃跑是什么下场。”是的,我知道逃跑是什么下场。一只猫累的实在不行,就偷偷跑了。狗知道后,马上派秃鹫把逃犯捉回来,光天化日之下从上百米的高空直接扔下来,摔在地上,把肚皮都崩裂了。我脑子里闪现出秃鹫分食猫尸的情景,倒吸了一口冷气。她见我迟疑,接着说:“我可以帮你,但是你要带我走。”我问:“怎么帮?”她压低声音,“附耳过来”。

  第二天,垃圾车照往常一样的在那里排队,我守候在垃圾堆旁收集火腿。007来了,呜呜的,声音很亲切。垃圾车一辆一辆的倒完垃圾离开,007开过来,车厢自动翻转,整车垃圾哐的一声砸下来,车厢又慢慢的恢复原位。我用眼余光扫去,值班的秃鹫正瞪着大眼看这里。这可怎么办?车开走了,机会就没了。就在此时,007车前面的垃圾车司机,突然发现车前出现一只猫,还好转向及时,才没有压到。可是一只车轮却歪进了旁边的坑里。“死猫!烂猫!”司机一边骂着,一边走下车去看情况。这样后面的垃圾车就被堵在了路上,007的司机也刹住车,在那里伸出头来看热闹。后来有几辆车的司机一起帮忙把掉进坑里的车给拉上来,但是时间就耽误了半个小时。垃圾车发动了,我见秃鹫正在换班没有注意这里,极快的顺着车轮爬进车厢,那只猫已经在那里了。呜呜的,007带着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。 等汽车出了垃圾场的范围,我和那只猫爬到车顶上庆祝胜利,一路上我给她介绍路边那些我认识的建筑。但是,猫好像有心事,一直用眼睛观察两边的情况,对我的介绍敷衍塞责。汽车驶进了市中心,我正在幻想着回到家受夹道欢迎的场景,嗷的一声,一对利爪猛地把我按住了,并且直接刺到肉里,我感觉肋骨都被抓断了。我艰难的转过头,正看到那张狰狞的猫脸,巨大牙齿在阳光下闪着匕首样的光。在一辆飞驰垃圾车顶上,一只猫凶狠的咬住了一只老鼠的脖子,老鼠蹬了几下腿儿就死了。那老鼠不是我么?刚才在车上,现在怎么看不见我自己了?一阵风吹来,我仿佛就要散掉一样。

  我死了,只剩一个魂儿,在空气中飘荡。

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