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68年,你大伯一岁多,你爸还没给怀上。奶奶抽一口烟,终于开口说起来。
这天是奶奶生日,一大家人回来给她祝寿,吃完饭就跑去各忙各的,剩下我和爷爷奶奶,还有一直闷头窝在沙发上,戳他手里平板的弟弟。
每次家庭聚会,大伯都一如既往得发扬家长风范,酒喝到兴处就开始忆苦思甜,对着我们这些小辈儿讲,你奶奶不容易,拉扯着这一大家子人,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。但到底怎么个不容易法,从来没人说起过。
关于老一辈的故事,已经没人说了,老的老死的死,父辈们也都是听来的,讲不明白。就像关于我祖爷爷,有人说是国民党,有人说是大地主,总之在四十岁上喝药死掉了,连我爸也没见过。前几年,还活着个祖奶奶,我祖爷爷的小老婆,八十几岁的人了,一双手还是明展展得,一辈子没受过什么苦。但老祖奶只有吃饭时明白饥饱咸淡,其他时候一概是糊涂。祖奶奶走了,那辈人就没了。
我几次央求奶奶,讲讲那段故事,她总是抽着烟,头一歪,顺口说些别的婆婆妈妈。这次恰好,多喝了几杯,老太太忆苦思甜还意犹未尽。看这当口,我又开了两瓶啤酒,拿出一包好烟,给老太太酒倒满,烟点好,怂恿道:“讲讲?”
屋外天热的像刚出锅的馒头,带着蒸汽,蝉声缭绕着,也喊不出什么调子。屋里西瓜红,啤酒黄, 奶奶吐出的烟气被风扇呼啦啦的打乱,四散开去。爷爷端正坐着,张着眼睛,也并不看什么。这老头四十岁上戒烟戒酒,不怎么讲话,只拿眉眼吓人。我关掉弟弟平板的游戏声,打开手机录音,等奶奶开讲。
老太太说,七十三、八十四,阎王不叫自己去,有些事儿再不讲给你们听,怕是得烂到肚子里,带到地下给鬼听了。奶奶端起酒杯,一气儿喝掉大半,说,也没什么好讲的,都是些丑事儿,活到这么大年纪也不怕丢脸了,还能给你写到书里去,也算不白瞎。
那是68年,奶奶说,也是这个天,热的人心慌,可流的汗是凉的。奶奶端起杯子,喝完剩下的酒,我拿过酒瓶赶紧满上。旁边读三年级,长得像猴子一样的弟弟也来了好奇,关掉他的游戏,尖声问道,汗怎么会是凉的呢。我狠拍了一下他的脑袋,示意他别讲话。
汗为什么是凉的呢,奶奶继续说,因为吓得啊,人一怕,就出凉汗。这猴孩子又想说话,被我一巴掌吓了回去。为啥怕呢,因为要抄家,因为你祖爷爷是个大地主,地主就要斗。弟弟一直身子,又想说话,我一手把他按了回去。他不出声我也知道,他想表达自己明白斗地主,对他来说,斗地主就是风靡的纸牌游戏。
都说你家祖上有大基业,我可没见到,嫁到你们家真没享一口福,奶奶说。爷爷拿眼狠狠的斜了她一下,然后继续虚望着,喝自己的茶。奶奶白了他一眼,继续说道,60年嫁到你们家,也就看着还算有点家底,饿不死人。见奶奶说地起兴,除了给她斟酒,我尽量坐着不动,也不让我旁边这个猴孩子动。
我60年嫁到你们家,你们家早就被划成了地主,没收的没收,上交的上交,我可是没得到一点好处,还被那地主小老婆天天欺压着。怎么说我也是读书人家出来的,能不计较就得过且过了。62年生了你大姑,哦,这个你们都不知道,你大姑跟你小姑奶同岁。那是65年,你大姑三岁,那时候我得天天去队里上工,地主小老婆长期告病,在家看孩子,也就正好闺女孙女一块儿带着。可这地主小老婆黑心呐,只管自己的亲闺女,你大姑就这样跑进水塘里,淹死了。奶奶抹了一把老泪,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。
完了就是66年,这一年又闹起运动来,一运动你们家就遭殃。四邻八村的地主也不单你祖爷一个,为啥就单单你家斗得狠呢,因为你家没男人,没男人就怂啊。你祖爷的大老婆,生了两个闺女,没啥福气就死翘了。这个地主小老婆,生了两女一男,全家就你爷爷一个男丁,年纪又小,你祖爷就这么挨了斗,最先站出来斗他的倒是他那两个大女儿。这时候爷爷终于听不过去,开了口,你懂个屁,自家人那是打着幌子转着弯儿的保护他。奶奶喝了口酒,干笑着说,是保护你爹了,可是他俩千方百计的把那后娘拉出来挡剑,那时候人心真是恶啊......
你祖爷从66年被斗到68年,挂牌子游街,戴高帽子,扫茅房,挨拳脚......那个时候人心真是恶啊,乡里乡亲一块长起来的,就没轻没重的斗啊,叫他交出国民党的传真机,交出祖上藏得金条,那些人疯了一样满地挖。单挑晚上人睡熟了来砸门,挨个的审啊问呐。我刚嫁过来没几年的新媳妇我怕啥,问个啥我都三不知,我说嫁过来前他们家都划了地主了,有啥要问的你去找那地主小老婆,她管家的,啥都知道。奶奶点一根烟,喝口酒,说,那时候我也是恨啊,他把我闺女给看死了,能不恨么。
那是68年,生了现在你大姑,又生了你大伯,你爸还没给怀上,那年天真热啊。你祖爷也是好样的,读过书见过世面的地主哥,硬生生的给斗了两年,该游街游街该劳改劳改,还就是真没认过怂。要说这读书人还真是重感情,但主要还是爱惜他那小老婆、小儿子。你祖爷逼着全家人写大字报跟他划清界限,然后一个人喝药死了。四十多岁,正当旺年个人,就这么给逼死了,那时候人心真恶啊。
你祖爷死了也没一了百了,矛头倒是转向了你爷爷,不知哪出的鬼弯子。我说你们去找那个小老婆啊,家当都在他那,来这瞎搜罗啥。我寻思着,肯定是你那两个小姑奶搞的鬼,从小就透着骚劲儿,人心真是恶啊,亲儿娘亲姐弟啊。爷爷忍不住开口说,老子死了儿抵账,这天经地义的事儿,你又扯那些乌七八糟闲篇干啥。爷爷气不过,拿着他的紫砂壶去里屋睡觉了。
奶奶喝完第一瓶酒,我又给他满上。我旁边的猴孩子不敢说话,但故事听得起兴。奶奶接着说,还是说68年,天气热啊,动不动就有人来抄家,喊着地主王八羔子,快把金条交出来。哪有他娘的狗屁金条,别说挖地三尺,就是挖上三丈也是狗毬的黄土。可那时候就兴运动,明知道啥都没有,他们也得运动,不运动有啥可干的呢。有人运动就得有人被运动,你们家就得被运动。
没几天,你爷爷就被抓去黄河修坝,地主的狗崽子都得去修坝。可是你爷爷瘦的啊,不成个人样,那也得去啊,家里就一个男丁。坝上管吃,一月回来一次。你爷爷走了,就剩我一个人带着俩孩子,那时候也还年轻,那些搞运动的就犯花花肠子。但我不能怂啊,我要再怂了这个家就被人家欺负完了。我怎么办呢。奶奶又喝完一杯酒,我起身把第二瓶剩下的倒光。奶奶喝的满脸红光,说的精神抖擞。
奶奶说,我怎么办,我一个女人,带着俩孩子能怎么办,我就装疯。我穿着绿军装,带着大草帽,扛着锄头,满大街的跑啊跳啊,背语录啊,背完了我就唱啊,不让唱大戏我就唱白毛女啊,唱娘子军啊。奶奶噌地站起来,肩上扛着苍蝇拍,满脸的青春激情,迈着大步激昂的表演着。这一刻,奶奶丝毫没有七十几岁的样子。
奶奶的表演,把我带回了那个激荡得68年夏天。她穿一身展展的绿军装,高耸着奶过三个孩子的胸脯,胸前别一枚毛主席像章,腰里扎一根草绳,扛一把被黄土打磨的锃亮的锄头,顶一只草帽,红彤彤的脸谱,挂着青春的颜色和自我陶醉的迷狂,活像那革命年代的一名女侠。她走过大街穿过小巷,她踢着正步,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,排除万难,去争取胜利,她喊啊,她跳啊,革命不是请客吃饭......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......她引得全村全镇人都来看,她让革委会的露出愠色。她笑啊,她唱啊,人家闺女有花戴,我爹钱少不能买......穿林海,踏雪原......她让民兵队显出怯相。她在这个红色世界里翻腾,在自己愤怒压抑的内心里驰骋,她着了魔,入了戏。她就这样满城奔走着,喊了一整年的语录,唱了一年的样板戏,磨穿了千层底,磨透了绿军装,喊哑了嗓子......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,她没日没夜,停不下来。
奶奶坐回椅子上,喝口酒,重新点上一支烟,理一理花白的头发,说,都以为我疯了,我也以为我疯了,可我知道我不能疯,也不能不疯。语录得喊,样板戏得唱,地得打磨,孩子也得生。68年夏天热啊,你爷爷从坝上回来,收了麦,就怀上了你爸。孩子得生,还得是男丁,光你大伯一个不够,你家受欺负就是因为没男人啊。
怀上你爸,我还是得去疯,满街唱啊,等肚子大了就到69年了。69年就好了,人也运动的乏了,应付着开开批斗会,一开会我就去唱样板戏,也唱出了味儿,大家都爱听,听完了还鼓掌,跟真唱戏一个样。奶奶说着,自己笑得白头发一颤一颤。再往后就好了,70年还是71年,林彪带着一群老婆想跑到蒙古,被我们的大炮打了下来。72年生了你小姑,75年又生了你小叔,76年毛主席走了。再往后也就没啥好说的了,孩子们都一个个长大了,有出息了,日子就好过了,在四邻八村里腰杆子就挺起来了。
奶奶喝完最后半杯酒,满怀成就地看着我和弟弟,说道,我一辈子生了六个孩子,养活了五个,儿子去当兵,闺女学纺织,都出落得好。五个儿女又生养了你们八九个孩子,大的念大学小的念小学,个个读书读得出息。
奶奶鹤发红颜,笑成一朵花。
2015.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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路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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